作家须一瓜的小说视野,一直有着敏锐的社会性与话题性,如她的长篇《太阳黑子》被改编为电影《烈日灼心》曾引起热议。但作家的叙事重心却不在悬念曲折的故事,而在锋利地剖开世相人心的隐秘世界。刊登于今年第二期《收获》杂志的最新小长篇《宣木瓜别墅》,故事主体描述的是父母和子女在心理与情感上的严重错位,做父母,做子女,都需要学习,只是顿悟的时候,也许已经来不及。小说主线中颇具新鲜度的则是如今日益为社会关注的心理咨询领域,这使作家在以心理学角度切入人性解读时,显得专业而游刃有余。 ——编者
今年春节,我们家过得很糟。大年初一我们在空荡荡的医院挂急诊,为八十九岁的妈妈重新插胃管,她又拔管了。上个月第三次中风住院至今,这个重度痴呆症老太太,已经拔了四次管子。
爸爸九十一了。他脑子一如既往的清晰,但起坐要人搀扶。如果安眠药不起作用,妈妈就日夜无休,像一座钟的秒指针,每时每刻在客厅、卧室、卫生间、阳台、厨房,在餐椅、在沙发、在躺椅、在床边,不停地落座即起,不停地转圈。她永动机一样的行走,让跟护的我们心力交瘁。旁观的父亲常常黯然落泪。
这个一辈子都没有眼泪的男人,现在比诗人还容易感怀。老境的残酷,就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走向失能。失能老年的无助感,糅杂着复杂的成分。生命强弱盛衰的流转,就像老天的阴谋,它要让我们在错位的咬合关系中,去承受命运齿轮的锋利。不对位的人生境况比比皆是,好汉丑妻、好女赖汉,棒头孝子、箸头多忤逆……
对年幼的孩子来说,父母是一座山;对年老的父母而言,孩子是向阳坡,而自己是沼泽地。这不仅是指心理依靠,更是心理的强弱比对,是我们生命流年必将面对的存在。
父亲彻底衰老了,他不止一次地说,对不起你们。我们告诉他,没有,安心,一切都很自然。是的,他们就是一对普通的父母,对孩子,不饿不冻,勉励上进。他们是及格的,最多有点潦草。只是现在,他们感到了某种不对称的歉意。
而他们还是给了我们一些精神营养的。在有限的家教时间里,我妈妈重申她的家教宪法:要练字!字如其人;要学英语!待人接物要有礼貌!她给孩子们最大的营养,可能是阅读。我和父母睡大床到很大。她经常躺着看书,边悠然地掏着漂亮的鼻子——我从未看到任何人,能把鼻子掏得这么优雅悦目——是的,日复一日,她在传递阅读的快乐;由此,我哥姐的阅读量都不小。
爸爸客观上是她的神助攻。上世纪五十年代大学分配到福建的我妈及那一伙江苏同学,充满了对福建佬的轻蔑。这个傲慢的江苏女子,随时贬低福建的穷困,随时抽考我爸成语典故,随时卖弄家乡的富饶和知识拥有层的优越;因为对妈妈的崇拜,我爸爸疯狂购书,量大到文革后,我们家还有一些匪夷所思的残余:《提香画册》、大砖头厚的黑硬壳《世界新知识词典》、半本灰硬皮《红楼梦》等。而少年后的清晨,我都是被他唱片里的外国通俗名曲唤醒的。
我觉得他们还是潦草的。看书买书,是他们爱的博弈。他们也想不到孩子的皮肤饥饿和权威恐惧。我姐姐十来岁就自己一个人去医院看急性肾炎;现在,两代人交换场地了。痴呆后的妈妈,会像小宠物一样,动辄“求摸摸、图抱抱”,你迟钝,她就把头往你胸口软搭。最不善肢体语言的、我最酷的大哥,现在也接受老太太的索爱,时不时拍抚她、亲吻她的面颊或额头。小哥哥在为她擦不时涌出的唾沫时,会说,嘿小螃蟹,又在吐泡泡啦小螃蟹!
小时候,三十几块钱就能养一家人,说是九块钱即一家人的伙食费。而他俩的工资一百五十多,妈妈每季还有国家赎卖政策的三份股票定息。但他们,从来舍不得给孩子们买一次那一斤两毛八的热牛奶;妈妈经常超时下班,我们讨要两分钱到人民饭店买一个馒头,她一律拒绝。爸爸九十岁的时候回答了我的童年追问,为什么不可以?他说,为了不让人家说我们的孩子“变修了”——当然像谎言。根子还是,为人父母,他们还没有准备好。他们一直没有准备好,就走马上任为人父母了。
而成年的我们,准备好了。我们给了他们力所能及的爱护,生病就陪床,健康就出游,乘豪华大邮轮老人无比开心;我们带他们几乎吃遍了高中低各色酒店。高龄之后,他们开始羞涩地表达了对我们粗糙童年的歉意。这是“沼泽地”对“向阳坡”的致意吧,而我们也将进入“沼泽地”,我们也未必就能体察与防范——“大山”对“小坡”阴影与碾压力。
错位是永恒的关系结构。我相信,关系就是世界的本质。
独生子一代的父母,有更多的时间与耐心,关注独子的成长。但这一代父母,可能依然摆脱不掉传统教育模式,这就有了独生子女们,更敏感更犀利的追责——什么才是合格的父母?有人在抱怨与愤怒中长大,极端者指责“父母皆祸害”,也有人看到了整个人类社会,对家庭教育、亲子关系的觉悟和求善努力。我相信,独子这一代人为父为母时,会比之前的任何一代父母,更有准备,他们有备而来。他们将会带着更多的领悟,更深的思考,去建立更好的亲子关系,呵护人生初年。当然,走向真正的成熟,是需要代价的。
这个世界,包括亲子关系,本来就没有准确对位关系。我理解的对位关系,是关系人之间彼此的情感投入比值、心理期待比例和趋动力强弱等匹配值。从来没有物理学上的准确当量的对称。亲子关系、亲密关系、朋友关系、上下级关系、邻里关系,都找不到严格的对位。朋友家有位七龄小童,天真浑然无畏,让老师讨厌。但是,她总是大度的和解方。有次蒙冤受罚,她认真罚抄了三遍作业后,在本子题头说明了原委,并画了“平淡”“生气”“微笑”的三个表情包,请老师三选一。但是,老师不予理睬。显然,老师配不上这个情感伟大的孩子;多年前,一个小小少年,常在公共洗衣池为他名声不好的懒惰妈妈,洗内衣内裤,而母亲始终不喜欢他。其实,不对位的境况很常见:友情的双方,真诚的赞美者大概率将收获被赞美人的轻蔑;而为孩子全然付出的溺爱父母,往往得不到被哺育者的神性光照。
人间没有对位设置。除非出差错。它们一定是错位的,正是错位的设置,不匹配的常态,世界才具有如此多样性,才能突破想象极限,让我们在煎熬中,在疲惫、在喜悦中,不断迸发希望与挣扎,去承受那些精彩与斑驳、磨难与骄傲,包括绝望与死亡。也许,我们唯一能够“修改设置”的,就是在这犬牙交错的心理纠葛上,自我超越,获得成熟后的宽厚与清澈与自由。
程永新老师看了稿子后,问,这个小说有没有原型?我说,没有。除了我用了自己一个中篇的材料,它是彻头彻尾的虚构。但是,它的一砖一瓦,都是我沿街捡来的。(须一瓜)